我是一条小鱼。一条将人类灵魂嫁接在鱼身的小黑鱼。

也许，我这辈子本该为人。许是同天蓬元帅投错猪胎一样，我灵光迸溅的魂魄在自得里醉了心智，误选了肉身。即便我本是面如冠玉、身自风流的翩翩君子，气宇轩昂，心怀壮志。偏清幽香草，不与世同污的名流，唯“木兰之坠露，秋菊之落英”，才可入我明眼。

如今竟沦为这般：覆上鱼鳍素衣，凭瘦瘦的身，短短的尾，着尖尖的嘴，黑黑的眼，自取饼干屑果腹，饮自来水润喉，和其余几条终日修生养息、呆头呆脑的纯正鱼类共挤一室。张望不得，腾跃不了，展不开口吐莲花的表达，避不开排泄物和食物残渣的袭击，大胖鱼的唾液，小不点的碰撞，脏污了身，扰乱了静，白白玷污倜傥、不羁的魂。即便有超脱的大智慧，也终因一身不得施展的皮囊，成了离不得水，逃不离缸的鱼。我想要以高山深海般的胸怀、美德，感化、教化这群低层次的鱼类，充耳不闻的它们只在投食时撒欢积极，其余时刻，一并百无聊赖地在阳光下遛弯、潜泳。失去耐心的我，渐渐学起丧声歪气。

讨厌只会默默无闻，开合呼吸的低类生物。更厌恶它们人前人后永远一副与世无争、烂漫逍遥的姿态。尤其鄙夷，平时一味懒散安逸，只在吃食时勇争第一的大胖鱼。食物喂饱了我浑圆的围度，粗胖却不壮硕。总耷拉着眼皮，憨厚笨拙的性情，全然发挥鱼的本真，日日漂游在阳光最盛处坦然享受。滚圆的腰部常常在游动时碰撞到小黑鱼，虽并非有意，也不让人心安。还有屡屡在主人面前显摆作秀的小黄鱼，伶俐小巧的身形，偏偏拖拉着丝线般的长长尾巴四处闲逛，像是在巡视察看海底区域的权势头目，不可一世，叨扰清净的喧哗简直讨嫌。与它们沦为同类已是百般不愿，这种种的“挑衅”“做作”更是没法勉为其难。直在盘算，总有一天要让它们认识到我的厉害。悬念选择了一静谧无人的午后，打磨许久的利齿终伸向午后休憩的鱼儿——

主人发现了沉落水底的小黄鱼的尾，到处仓促躲闪的它尾部的伤处已凝成痂。小红鱼的鳞片亦掉落不少，小不点鱼眼前红色的创伤更是触目惊心。唯有大胖鱼看似无恙，可稍传来人的气息便藏进角落，瑟瑟发抖。威武的我匿于其间，首次嗜血的快感与刺激涌上头脑，撕咬的痕迹由下齿的决绝和鱼儿的窜逃便可臆想。

我被恶狠狠扔入小桶。主人对受伤的鱼类一脸怜惜，万分柔情，每每讲起宽慰心疼的话语时，总要气势汹汹责骂起始作俑者的我。一次情急下，甚至伸手打了我一掌。这一掌没驯服戾气，倒生出野性。我做出“绝食”的决策，不但如此，还在桶内四处翻腾，冲撞尖端，企图钻破牢固的束缚，与不平的命运作殊死决斗！可恨下半身是软弱无力的尾，虽然大部分情况下，我非但没惩治住命运，反而摔得鼻青脸肿。可有几次，我的确跃出高高的水桶，直直降落在冰冷的地面。主人一家赶忙救护地上这摊不知是愤怒还是挣扎的生灵，也不住唏嘘：小小动物，怎有人的意志？

这种折损自身的报复方式并不兑现效果后，我毅然决定顽强支撑，用实际行动向隔壁那群只会吃喝不会思考的笨蛋们证明，怎样才是一条强大快乐的鱼？大块吃食，大口喝水，大幅度游泳，大面积锻炼，惊人的变化与积极生活，更是让桶外的人们咋舌叹服。自然，腰间的肥膘也不出所料地如约而至，我变成了一条强壮又大只的金鱼。透过透明的桶壁，我看到，大胖鱼正被一群小鱼围绕着嬉戏耍乐呢。它们才不理会，来自外界的嫉恨或争风的眼……主人一家实在参不透这诡异的鱼，又不知什么缘故，火速转变了决策，对食物不品不嗅，对呼唤不理不应，既不跳跃挣脱，也不火爆回避。紧闭嘴巴横躺在桶里的我，眼睛独朝向喧哗的隔壁——失去骄横蛮干架势似乎认命的姿态。

主人说，我看起来真像一条孤单的小鱼。

好像在梦里，我被送回久不愿承认的“家”。虽然伙伴同族还较为忌惮，但我总算不必透过厚厚的空间想象自欺了。大胖鱼黏黏的口水，小红鱼柔媚的眼角，小不点的深黄斑纹，小黄鱼警惕的打量……展开双鳍自信浮游，尽管浊浊的水汽还是那么不友好，即便我还是不愿面对条状的排泄物，可是这里投下的食物似乎更加香甜！

我因意外投入鱼身，长久后悔喟叹这不得行走、难以翱翔的躯壳。无用的皮囊囚禁住我自由而生的灵魂，封锁起我美妙繁多的欲望。而今再坠鱼群，亲眼所见梦中翩跹的熟悉身影，竟破天荒想向久经磨难的躯壳致谢！鱼儿的羽翼是鳞片，鱼儿的翅膀是双鳍，鱼儿的天空正在静寂生趣的水底，一个“滑翔”，波澜生姿。这辈子，决定以“鱼”的身份完成自己！

终有一天，我再次从群居的圈子里迁居出来，独自蜗居在旧日的“小巢”。这次，我可没做出“唐突”的蠢事。几天前，主人发现一贯跳脱的我似乎不能平衡身体，自如游动了。起初还笑着逗弄我，扬言再故作演技，便不提供食物了。我深知自己患上“失鳔症”，却不愿从温暖的大家里搬离，强使出浑身气力佯装无恙，捱不过几步栽倒在下。在众人的惊呼和关怀里，我不得不再度孤独……

从强烈想要“飞出去”到深切渴望“留下来”的我，此刻平躺于水内，纹丝不动，月余不进食的饥饿摧残，残留下皮包骨的瘦削忧郁，从头至尾的脆弱破败宛然熬不过时间，唯有鳃处轻微的分合残余生命。皮肉松弛，不得自控的我，竟生生拗过时光，跨进崭新的一年。今早主人醒来察看时，我居然可勉强维持平衡了。

总有故事上演的我，扣人心弦的经历，缜密多思的心绪，甚至快要越过我这时常安于现状，“坐以待毙”的人类了。谁知道？其实，我是一条有故事的鱼，一条有人类灵魂的鱼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