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，如倾泻的墨水，似梦中那一条黑黑的，幽远的，长长的路……惊醒。双手抚向脸颊──我，剪发了。

我一直向往长发，于是也一直留着长发，幻想一个长裙摇曳，发如瀑布的女孩。将双手插入浓密的青丝中，如细腻的丝绸滑过指尖，可这种感觉早已离我而去。

那是一个晴天。我与母亲激烈的争论还像碎片一般扎在心里。而最终，我被母亲拎出了家门。我还是犹豫着，一段十年的青丝与成长中首次的难关，孰轻孰重？每天早晨十多分钟的梳头，周末冗长的洗头工作，更不必说夏日炎热，头发的坏处，影响效率，浪费精力……被母亲掏了个底朝天。刺眼的阳光把一切映照得金光闪闪，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，晃眼，焦燥。我几乎是挪着双脚移动着，一路看见扎着马尾，飘着小辫的女孩，一种强大的涩流仿佛冲荡着胸腔。理发店的招牌，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地发光。我一遍又一遍抓住自己的头发，然后任其溜走，多少不舍，多少无奈，就像女儿握着走到生命尽头的母亲的手，就像孩子紧抱艳阳下的极速消融的雪娃娃。我前脚踏进理发店，听见了沉重的喘息声。迟早要放弃。我坐在椅子上，好吧，妥协。不敢睁开双眼，却无法阻挡那一声声剪刀与发丝碰撞的咔嚓声振动我的鼓膜，一下，一下，一张，一合，是闷雷一般的响声。末了，镜子中出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，我习惯性撩拨耳后的青丝，然而短小的鬓发轻俏地跳开了。

剪发后的头几天，我还不大习惯，没多久却释然了。的确是省了不少麻烦，没有长发的缠绕，我可以有更多时间晨读，即使肩上没有青丝的抚触，一样可以挑起学习的重担，而且更加轻松爽利。但是我的成长离别了长发，还是飘飘的少了什么似的，每每打开冰凉的柜门，看见五彩的头绳，那些长发飘飘的日子，却再也回不去了。

再后来，我放弃了更多东西，我的童稚，我的玩具，我每天打闹无忧的日子。它们被转化成一张张作业纸，一次次锻炼，只为连缀起人生阶段最重要的长卷。我坐在门房的阶上，大声背诵古文，一群孩子在我面前嬉耍着，扭动着小小的脑袋，还有满头花花绿绿的发夹。我站起来，然后低头望着他们，那一段肩的距离，是成长的痕迹，可手中沉重的书本，那段距离是那么远，那么长，在其中丢失的，放弃的，如同一颗颗却繁杂的雨点，落在清晰的草地上，明知它的位置，却永难找到。我抬头望着天，很高，很远。是的，但是我的成长并未因此涉步，它继续着，拨节着，更快，更高。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赛中赢得名次，在颁奖礼上甩动着漆黑发亮的短发，依然自信，依然快乐；我的成长因此愈加多彩，比起有人惊呼：“呀，你剪发了！”的次数，还是有人私语“哎呀，小姑娘长成大人了！”的次数多得多。在十三岁的人生历程中，我不停地在放弃，不停地在寻找，却又不停地在──成长。

人生不可能是一场没有辎重的旅行。最开始满满的包里迟早必需卸下部分行李，但也是为了装入崭新的未来。没有舍便没有得，如果背着一担又沉又重的旧物，又何以加快脚步，何以容纳新知呢？有些东西，珍藏于心足矣。舍弃，成长，又何止是那一抹黑亮的长发？

我们放弃了许多。

因为我们在成长。